送区弘南归
穆昔南征军不归,虫沙猿鹤伏以飞。汹汹洞庭莽翠微,
九疑镵天荒是非。野有象犀水贝玑,分散百宝人士稀。
我迁于南日周围,来见者众莫依俙.爰有区子荧荧晖,
观以彝训或从违。我念前人譬葑菲,落以斧引以纆徽。
虽有不逮驱騑騑,或采于薄渔于矶。服役不辱言不讥,
从我荆州来京畿。离其母妻绝因依,嗟我道不能自肥。
子虽勤苦终何希,王都观阙双巍巍。腾蹋众骏事鞍鞿,
佩服上色紫与绯。独子之节可嗟唏,母附书至妻寄衣。
开书拆衣泪痕晞,虽不敕还情庶几。朝暮盘羞恻庭闱,
幽房无人感伊威。人生此难馀可祈,子去矣时若发机。
蜃沉海底气升霏,彩雉野伏朝扇翚。处子窈窕王所妃,
苟有令德隐不腓。况今天子铺德威,蔽能者诛荐受禨.
出送抚背我涕挥,行行正直慎脂韦。业成志树来颀颀,
我当为子言天扉。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乎此。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 愈再拜。
杏花
居邻北郭古寺空,杏花两株能白红。曲江满园不可到,
看此宁避雨与风。二年流窜出岭外,所见草木多异同。
冬寒不严地恒泄,阳气发乱无全功。浮花浪蕊镇长有,
才开还落瘴雾中。山榴踯躅少意思,照耀黄紫徒为丛。
鹧鸪钩輈猿叫歇,杳杳深谷攒青枫。岂如此树一来玩,
若在京国情何穷。今旦胡为忽惆怅,万片飘泊随西东。
明年更发应更好,道人莫忘邻家翁。
柳子厚墓志铭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叉鱼春岸阔,此兴在中宵。大炬然如昼,长船缚似桥。
深窥沙可数,静搒水无摇。刃下那能脱,波间或自跳。
中鳞怜锦碎,当目讶珠销。迷火逃翻近,惊人去暂遥。
竞多心转细,得隽语时嚣。潭罄知存寡,舷平觉获饶。
交头疑凑饵,骈首类同条。濡沫情虽密,登门事已辽。
盈车欺故事,饲犬验今朝。血浪凝犹沸,腥风远更飘。
盖江烟幂幂,拂棹影寥寥。獭去愁无食,龙移惧见烧。
如棠名既误,钓渭日徒消。文客惊先赋,篙工喜尽谣。
脍成思我友,观乐忆吾僚。自可捐忧累,何须强问鸮.
月蚀诗效
元和庚寅斗插子,月十四日三更中。森森万木夜僵立,寒气屃奰顽无风。月形如白盘,完完上天东。忽然有物来啖之,不知是何虫。如何至神物,遭此狼狈凶。星如撒沙出,攒集争强雄。油灯不照席,是夕吐燄如长虹。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独行。念此日月者,为天之眼睛。此犹不自保,吾道何由行。尝闻古老言,疑是虾蟆精。径圆千里纳女腹,何处养女百丑形。杷沙脚手钝,谁使女解缘青冥。黄帝有四目,帝舜重其明。今天祗两目,何故许食使偏盲。尧呼大水浸十日,不惜万国赤子鱼头生。女于此时若食日,虽食八九无嚵名。赤龙黑鸟烧口热,翎鬣倒侧相搪撑。婪酣大肚遭一饱,饥肠彻死无由鸣。后时食月罪当死,天罗磕匝何处逃汝刑。玉川子立于庭而言曰,地行贱臣仝。再拜敢告上天公,臣有一寸刃。可刳凶蟆肠,无梯可上天。天阶无由有臣踪,寄笺东南风。天门西北祈风通,丁宁附耳莫漏泄。薄命正值飞廉慵,东方青色龙。牙角何呀呀,从官百馀座。嚼啜烦官家,月蚀汝不知。安用为龙窟天河,赤鸟司南方。尾秃翅觰沙,月蚀于汝头。汝口开呀呀,虾蟆掠汝两吻过。忍学省事不以汝觜啄虾蟆,于菟蹲于西。旗旄卫毵㲚,既从白帝祠。又食于蜡礼有加,忍令月被恶物食。枉于汝口插齿牙,乌龟怯奸。怕寒缩颈,以壳自遮。终令夸蛾抉汝出,卜师烧锥钻灼满板如星罗。此外内外官,琐细不足科。臣请悉埽除,慎勿许语令啾哗。并光全耀归我月,盲眼镜净无纤瑕。弊蛙拘送主府官,帝箸下腹尝其皤。依前使兔操杵臼,玉阶桂树闲婆娑。姮娥还宫室,太阳有室家。天虽高,耳属地。感臣赤心,使臣知意。虽无明言,潜喻厥旨。有气有形,皆吾赤子。虽忿大伤,忍杀孩稚。还汝月明,安行于次。尽释众罪,以蛙磔死。
我年十八九,壮气起胸中。作书献云阙,辞家逐秋蓬。
岁时易迁次,身命多厄穷。一名虽云就,片禄不足充。
今者复何事,卑栖寄徐戎。萧条资用尽,濩落门巷空。
朝眠未能起,远怀方郁悰。击门者谁子,问言乃吾宗。
自云有奇术,探妙知天工。既往怅何及,将来喜还通。
期我语非佞,当为佐时雍。
争臣论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人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若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入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送文畅师北游
昔在四门馆,晨有僧来谒。自言本吴人,少小学城阙。
已穷佛根源,粗识事輗軏。挛拘屈吾真,戒辖思远发。
荐绅秉笔徒,声誉耀前阀。从求送行诗,屡造忍颠蹶。
今成十馀卷,浩汗罗斧钺。先生閟穷巷,未得窥剞劂。
又闻识大道,何路补黥刖。出其囊中文,满听实清越。
谓僧当少安,草序颇排讦。上论古之初,所以施赏罚。
下开迷惑胸,窙豁劚株橛。僧时不听莹,若饮水救暍。
风尘一出门,时日多如发。三年窜荒岭,守县坐深樾。
征租聚异物,诡制怛巾袜。幽穷谁共语,思想甚含哕。
昨来得京官,照壁喜见蝎。况逢旧亲识,无不比鹣蟩.
长安多门户,吊庆少休歇。而能勤来过,重惠安可揭。
当今圣政初,恩泽完vr狘。胡为不自暇,飘戾逐鹯鷢。
仆射领北门,威德压胡羯。相公镇幽都,竹帛烂勋伐。
酒场舞闺姝,猎骑围边月。开张箧中宝,自可得津筏。
从兹富裘马,宁复茹藜蕨。余期报恩后,谢病老耕垡。
庇身指蓬茅,逞志纵猃猲.僧还相访来,山药煮可掘。
长把种树书,人云避世士。忽骑将军马,自号报恩子。
风云入壮怀,泉石别幽耳。钜鹿师欲老,常山险犹恃。
岂惟彼相忧,固是吾徒耻。去去事方急,酒行可以起。
苦寒
四时各平分,一气不可兼。隆寒夺春序,颛顼固不廉。
太昊弛维纲,畏避但守谦。遂令黄泉下,萌牙夭句尖。
草木不复抽,百味失苦甜。凶飙搅宇宙,铓刃甚割砭。
日月虽云尊,不能活乌蟾。羲和送日出,恇怯频窥觇。
炎帝持祝融,呵嘘不相炎。而我当此时,恩光何由沾。
肌肤生鳞甲,衣被如刀镰。气寒鼻莫嗅,血冻指不拈。
浊醪沸入喉,口角如衔箝。将持匕箸食,触指如排签。
侵炉不觉暖,炽炭屡已添。探汤无所益,何况纩与缣。
虎豹僵穴中,蛟螭死幽潜。荧惑丧缠次,六龙冰脱髯。
芒砀大包内,生类恐尽歼。啾啾窗间雀,不知已微纤。
举头仰天鸣,所愿晷刻淹。不如弹射死,却得亲炰燖.
鸾皇苟不存,尔固不在占。其馀蠢动俦,俱死谁恩嫌。
伊我称最灵,不能女覆苫。悲哀激愤叹,五藏难安恬。
中宵倚墙立,淫泪何渐渐。天王哀无辜,惠我下顾瞻。
褰旒去耳纩,调和进梅盐。贤能日登御,黜彼傲与憸。
生风吹死气,豁达如褰帘。悬乳零落堕,晨光入前檐。
雪霜顿销释,土脉膏且黏。岂徒兰蕙荣,施及艾与蒹。
日萼行铄铄,风条坐襜襜.天乎苟其能,吾死意亦厌。